新中国成立伊始,中央美术学院在大雅宝胡同甲二号的宿舍大院迎来了一位二十七岁的教师,他就是此后在大院里、在美术界最为活跃的黄永玉先生。他是从香港抵京的,带来一位很漂亮的妻子,名叫张梅溪,还有一儿一女——黑蛮和黑妮,当时他俩太小,尚融不进我们这圈儿。黄先生的到来,让大师云集的甲二号立马欢天喜地起来,在那一带的知名度陡增。他成了我们天然的“孩子头儿”,大家都尊称他“黄叔叔”。
齐白石与黄永玉的合影 李可染 摄
【资料图】
想当年他一到此院,就发现这帮自称“土匪”的画家子弟们淘气的能量太大,于是开始“重整河山”,制定“大政方针”,先把我们组织起来。也怪了,大家都听他指挥。他创办了一个“大雅宝板报”,让大家出“作品”,还要亲自品评一番。他带我们去“郊游”,到二百米外的城豁子口外野跑(那会儿老城墙还没拆)。当时护城河还清得很,小鱼小虾随手可捞,翠绿的青蛙眨着金色的上眼皮盯着我们,伺机跳开;河边的野菜随手可采,过了桥便是野外,废窑坑的积水里有小虾,可以下笼子捕。逮蚂蚱的时候,我老能看见小刺猬出没,偶尔逮回一两只,玩会儿便放了,因为父亲苦禅老人对我说:“刺猬在农村是一仙,可别伤害它,玩玩就放了人家吧!”
黄叔叔组织的最可心的活动,是集体乘公共汽车到西郊动物园,即如今的北京动物园游玩。行前,他下令每人自备干粮,再带一军用水壶的凉白开。我们一进动物园,都乐开了花,如撒豆子般跑开了,黄叔叔厉声命令道:“全体集合!排成一队,向右看齐!不许乱跑!告诉你们,这里有鸟专啄小孩的眼珠当豆吃,有兽隔着笼子专抓小孩的手当猪蹄吃!从现在起,你们要跟着大雅宝儿童团的旗子走!”他带了一根竹竿,将大手绢的两角拴在竹竿上,这就算是“团旗”了。他特意将“团旗”授予我,只要管住我这个淘气包,就可以管住全团的“土匪”了!事后我才得知,他将“团旗”授予我,是别有用心的,因为他规定不到聚餐的时间谁也不许吃东西,但他发现我总在偷偷吃东西,于是用“团旗”占据我的双手——不可能偷吃了。
《阿诗玛》插图之一 黄永玉
黄叔叔特别“坏”,有一次出去逮蛐蛐,我问他什么样的蛐蛐好,他对我说:“你看那个头大的,尾巴后有一根长枪的,它最会斗;先开牙斗,斗不过,转身来个回马枪,准得胜!”他说这话的时候,面部表情非常正经,所以我谨遵他的教导去逮蛐蛐。等逮完蛐蛐回来一比,大家都哄笑我:“你逮的哪儿是蛐蛐呀,全是母油葫芦,只有公蛐蛐才会斗。公的叫‘二尾儿’,母的叫‘三尾儿大扎枪’,只能喂鸡!”真搞得我无地自容!而此时的黄叔叔正前仰后合,掩口大笑。其实这类恶作剧,他导演了不止一回……
时光匆匆,一转眼,我已是中央美院中国画系的学生了。我不仅能见到同学们对黄永玉先生的敬仰和崇拜,还能在U字楼里看到他的版画,那时的他不仅是教授,而且成为国内外知名的画家了。无论采用什么形式,无论表现什么主题,他总是跟玩儿一样,过程轻松、愉快得很。我坚信,如今迅猛无比的“AI”也不可能代替他和他的艺术,因为他强大的乐天精神和赤子之心无法复制。
黄永玉先生肖像 逄小威摄于2018年6月1日
在我的印象里,黄永玉先生就是一位无师自通的天纵之才,无论是国、油、版、雕还是书法、篆刻,他独树一帜,似乎“先天”就会干。即使是“后天”不会的,他一看便会,而且同样别具一格。例如木版水印他就不会,但到荣宝斋看看就会了。他创作的木版水印《齐白石》令国画大师齐白石惊叹不已,题字钤印,已成传世绝品。他不会做琉璃艺术品,但到意大利的琉璃品作坊看看就能上手,随即以“黄永玉速度”创作出一批令外国专家惊叹的琉璃艺术品,将其带回北京展览,个个出奇制胜。以《一窝鼠》为例,一只大老鼠的尾巴回翘成一个弧形,上头挂着好几只鼠宝宝,可爱之极。反正他对艺术老不满足,老能想出别人很难想到的“新招儿”。一次,他弄了个大排刷,在一张大纸上纵横刷了几“笔”浓墨,又用鲜红的丙烯色刷出几朵大荷花,然后以传统的“泥金”勾花瓣……他特意将这幅画拿到我家,给家父看。家父一看就夸赞道:“好啊!谁这么画荷花?太有意思了!”黄先生笑说:“有人说这么画不好,所以我不送给他,您说好,我就送给您!”随后,他又为我妹妹李健画了一幅曾经挨批的“黑画”——一眼睁一眼闭的猫头鹰。我妹妹也许是受了他的感染,如今创作的大幅丙烯画多次在中国国家画院的研究员作品展中展出,已逐步探索出自己的风格。
“拨乱反正”后,我随父母迁入南沙沟小区,许多社会知名人士都纷纷搬来,例如艺术家黄胄、华君武、黄永玉、古元、蔡若虹,文学家钱锺书与杨绛夫妇,电影导演凌子风、钱江、水华、金山,诗人柯岩……但小区里最先出名的还是黄永玉先生,因为他开养宠物风气之先,大清早牵一只猴子,让它站立行走,陪自己遛弯儿,而且上演了一出“沐猴而冠”。大家感到好奇,围拢过来问他:“这猴子的衣帽好怪。”他笑道:“才不怪哩!我是照着哈佛的毕业装做的。”他的回答,引来一片欢笑。
在黄永玉先生的启迪下,我为屈原的名作《山鬼》画了不下十幅变体画,颇为自得——我没有重复自己呀!但当我看了黄先生九十岁画展上的两幅《山鬼》,其中一幅“极繁”,用了数不清的技巧,画面辉煌照人;以一天工作十小时粗算,这幅画至少画了十天。另一幅则“极简”,仅寥寥几笔水墨;以我的经验算来,这幅画最多耗时十分钟,然而两幅皆妙!我深刻地意识到自己的变体还变得不够,要好好开动脑筋!虽然我已经八十岁了,还需学习黄先生的探索精神。
对黄永玉先生,因为我尊敬他、喜欢他,所以我一直珍藏着为他拍摄的录像带,时长不短,音容笑貌永驻其间。他夸奖我们:“当年大雅宝(胡同)甲二号的你、(李)小可、(张)朗朗、(董)沙贝都画出了不同于(李)苦禅、(李)可染、张仃、董希文的好画,都成名人了。”说这话时,他的神情似乎又变回当年大雅宝胡同甲二号的“孩子头儿”,颇有一种当过“儿童教育家”的自豪感……
六月十三日,大雅宝胡同甲二号孩子们口中的“黄叔叔”永远地离开了,但所有喜欢他的人却不觉得他走了。他随时会叼着自制的怪烟斗,乐呵呵地出现在屏幕上,说着永远说不完的心里话和“奇谈怪论”——启迪智慧的高论。
(原标题:黄永玉先生还在)
来源:北京晚报 | 作者 李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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